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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美猴王到弼馬瘟
【來自:《中國審計》 點擊數:3506 更新:2008/3/25 9:08:5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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孫悟空是個婦孺皆知、老幼咸愛的人物,幼小時代我就對他仰慕得厲害,只是有—點無法理解——在花果山當個美猴王,既瀟灑又自在,他卻要列舉出一大堆理由,扔下一幫哭啼啼的猴兄猴北,非要到天上撈個一官半職,過過官癮。他被玉皇大帝及其幫閑狠狠捉弄了一通,惹人笑話,一萬個活該。閱世幾年,才發現孫悟空的猴子猴孫太多,而且都進化了人—多少人夢想著謀個“弼馬瘟”的差使而不可得,長年廢寢忘食,終生頓足嗟嘆?
有些人生就一種不值得嘉獎的天性:他們對自己的地位不滿意,一輩子不遺余力地投投機鉆營,一雙失眠日久的眼睛總是牢牢地盯著那把不該自己坐的椅子。一句話,這些人官欲亢奮,如火如荼,樂奈君何?王者的觀念從來就根深蒂固于人們欲念的沃土,至尊至上的念頭一直揪著他們的心頭肉,吳承恩不過是把地上的生活搬到天上,把官欲熏天的人改造成一個不安本分、屁股通紅的猴子罷了。
孫猴子宮欲熾烈,初出花果山時還是個十足的野猴子,毫不知曉撈官當的規矩。他唱個肥喏就前去討官當,露骨得天真無邪。受了捉弄,他不是忍氣吞聲,也不是埋頭苦干,耐心地等著晉升職稱,或者等待別人的發現、提拔,而是肝火發作,大動干戈,眼里連玉皇大帝都沒有了(頗有點無政府主義),把個好端端的天宮鬧騰得烏煙瘴氣。這樣一來,他的官欲在可笑中也就平添了幾分可愛,而且,我們簡直要欽佩起猴子當官司心切的火氣和勇氣。所以,孫猴子被壓在五行山下時,我們感到自己也被壓在什么下面了。
后來心猿歸正,猴子戴上了什么緊箍咒,干起了西天取經的勾當,實在突兀得令人瞠目結舌。那么一個活蹦亂跳的野猴子,竟然有改邪歸正的一天?吳承恩簡直在拿人物的性格邏輯開玩笑,當然,也可能這正是生活的邏輯——“何意百煉鋼,化為繞指柔!”有人不是這樣喟嘆么?
吳承恩的官欲也很大,可惜科舉場上屢不得志,一直沒碰到狠狠過一陣官癮的機會,我們有理由推斷《西游記》是他晚年官欲幻滅后的創作。他要表現的可能是從無為到有為的人生哲學。老孫在花果山過的是小國寡民、知足常樂的道家生活;從弼馬瘟到齊天大圣,可能是受了孔孟之道的誨訓;后來他皈依釋門,修成正果,自然是把宗教的鴉片當成了療治官欲功能癥的止痛劑。當然,這只是玄想,因為我們從來沒見過孫猴子正襟危坐在學者的書齋,孫子似的討教并研習孔老釋。
楊絳先生說,英美人把社會當成蛇阱(Snakepit),阱里壓壓擠擠的蛇,你死我活,互不相讓,都想有個出頭之日。好些略具才能的人,一輩子掙扎著求在人上,虛耗了畢生精力,終生一事無成。她勸告世人:一個人不想攀高就不怕下跌,也不用傾扎排擠,可以保其天真,成其自然,潛心一志地完成自己能做的事。孫猴子當初聽到了這段話,沒準早把花果山開發成了猴間樂園。只可惜他的眼睛一直盯著天宮,耳朵里容不得塵世智者的聲音。他多次自封為官,他逼人封官,直到最后跟著一個渾渾噩噩的和尚賣命,無非是一門心思地想從一介潑猴加入仙人、圣人的行列,他哪里還有工夫為花果山的猴兄猴弟著想?待到皈依釋門,修成正果,猴性(抑或人性)喪失殆盡,他在孩子的心目中也就沒了地位,而這個世界永遠是孩子的世界。
孩提時我羨慕孫猴子法力無邊,神通廣大,深深懊惱自己不是猴子,讀中學才知道人是從猴子變來的。成年后,我們羨慕花果山的美猴王,是因為我們懷念自己的那段天真未鑿的泥猴般的童年;喜歡那個大鬧天宮的齊天大圣,倒不是我們隱藏著一份犯上作亂的野心,而是渴望不再低三下四地做人,四面八方地點頭,齜牙咧嘴地諂笑,活活地把自己折騰成一個駝背;對于那個頭戴緊箍咒,手持金箍棒,蕩平各路妖寬,終于修成正果的孫行者,我們在欽佩之余添多了一點憐憫;對于那個被封了個不入流的小官馬上就有了幾分媚態的弼馬瘟,我們簡直只能表示十足的輕蔑(有時也含帶幾分酸葡萄心理);對于那個撈了份閑差便四處叫嚷沒事干的弼馬瘟,我們只能表示理解后的同情了。當然,有時候我們也忍不住要教訓他幾句:弼馬瘟,一切從小事做起嘛!領導和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。
(作者系著名文化學者、深圳市特區文化研究中心副主任)